2004年11月 第6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AcademicJournalofSuzhou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Nov.2004No.6
论梦窗怀人词之艺术特色
钱锡生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21)摘 要:南宋词人吴文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叙述其与恋人生离死别的爱情悲剧的的词篇,这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一是在其词中数量极多,占三分之一以上篇幅,二是用情专一,几乎所有的内容只围绕着一人所发,诉说着一件事情。这在唐宋词人的创作中,可以说是甚为罕见的现象。
关键词:梦窗;怀人词;艺术性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24403(2004)0620035204
南宋词人吴文英(约1200—1260),字君特,号梦
窗,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他是宋词创作的大家之一。他作品的主要内容之一是描写其个人生离死别的爱情悲剧,这些以怀人为主的词不仅表现了他对爱情忠贞不移的追求,而且在生离死别的背后常常隐藏着人世艰难的感慨,其爱情悲剧和身世凄凉融成一体,使其怀人词具有了丰富的内涵。
关于梦窗怀人词的对象,前人曾有各种不同的猜想,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认为“,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则悼杭州亡妾。一遣一死,约略可
[1](P469)稽”;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略》认为“,梦窗
[2](P36)一生艳迹,一去姬、一故伎、一楚伎”。笔者在十多年前,曾仔细研阅过梦窗词,得出的结论与上述两人相左,即梦窗怀人词的对象只是一人[3]。
梦窗这批以表现感受和印象为主的独白型词篇,令人想起清人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评论唐诗的
(宴清都》)“叫绝、断音难偶”《,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
(霜叶飞》)。今人虽很难了解梦窗的情事本残蛩语”《
末,但其表现的这段情感,却给人忠贞不二、至死不
渝、荡气回肠、纯情动人之感,这与刻意描绘幽会欢情的情词有天壤之别。从中可见,梦窗是以其全身心的投入去发现情感的美、世界的美,尽管这种美好的生活消逝了,梦窗却还能在深切的痛感中产生一种对美好事物和崇高感情的执着。后人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这样评价梦窗词“: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于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
[5](P48)
厚。”况周颐之所以看重梦窗的这些词,重要的是其中所存情感之“重”和“厚”。
梦窗的这些怀人词有着这样几个特点:一、以细节描写的深刻精纯,表现人物的神采风韵
一段话语“,唐人作诗,惟适己意,不索人知其意,亦不索人人说好……盖人心中隐曲处不能已于言,又
[4](P473)
不欲明告于人,故发于吟咏”。梦窗亦如是,他在词中反复致意的恋情本事扑朔迷离,让人不易
(莺啼序》)①,详其究竟,他只是“半箧秋词,恨盈蠹纸”《像其笔下的秋蛩一样,不住地悲鸣“:幽蛩韵苦、哀鸿
收稿日期:2004-08-05
),男,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作者简介:钱锡生(1962—
梦窗的一些词句似乎都只是一种语义类型,但
由此我们可以把握到他所常使用的意象类型和风格,并进一步窥探其心态。他笔下出现的女子往往只是一种类型,在描写和表现其恋人时,他像个高明的画师,往往是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玉洁冰清、风姿绰约而又哀怨含情的女性形象。如“一握柔葱,香
(中华书局1986年)第4册①以下梦窗词引文均见唐圭璋编《全宋词》《吴文英词》,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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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淋漓尽致了。
2.不同时间同一空间景象的叠交
物理时间有其严格的顺序性,具有不间断性和不可逆性,而在梦窗词中,他对时间的处理操纵自如,引起人们的惊讶、好奇和悬念,而这往往都是为了表现他曲折的心理感受。
有时他从现在伸向未来,通过设想将不同的时空联结起来,如《瑞鹤仙》在“萸香西市,酒熟东邻,浣花人老”之后,接入“想重来新雁,伤心湖上,销减红深翠窈”,以今日为基点,对未来作悬想,设想连重来新雁也将为花落春去而生愁,那么面对物是人非的景象,人将如何呢?有时他又从现在回到过去,在强烈的今昔对比中,显示其物是人非之感和其情感历程的剧变,如《昼锦堂》之“舞影灯前,箫声酒外,独鹤华表重归。旧雨残云仍在,门巷都非”;又如《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
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可怜千点吴霜,寒销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雪。
全词以除夕为跨越今昔的线索,展现了词人两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先从今日说起,通过描写除夜立春浓郁的节日气氛,以他人之乐反衬自己之苦。接着就像蒙太奇镜头一样一转回到往日,昔日的温馨生活、赏心乐事似乎是历历在目,而这美好的过去益发衬托出今日的寂寞和愁苦。最后画面又转到现在,一切都已消逝,惟有点点落梅伴着自己的斑斑白发。这首词正是在这种时空变换中,表现其思想感情发展和变化的脉络和轨迹的。类似这样的词还有如《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等等。
3.对时间的重新锻造
)。而当他回到现实中时花》,则是“顽老情怀,都无欢
(一寸金》),是《事,良宵爱幽独”“陈迹征衫,老容华镜,(水龙吟》),室空人杳的寂寥,使生活似乎失欢踪都尽《
去了意义,时间是一闪而过。如“:惆怅双鸳不到,幽
(风入松》)“(三姝《《阶一夜苔生”,花未减,红颜先变”
)“(解连环》)“能几花前媚》《,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高阳台》),等等。通过对时间距离的故意顿老相如”《
压缩,表现内心之感受、人事之变迁,也使其悲恸之情达到高潮。三、以梦境描写的惝恍迷离,表达相思的情真意浓梦窗的怀人词是其对人间最美好的情感执着不渝的追求,因此当他激荡于情海却遭受巨大波折时,表现得格外伤心绝望、凄恻哀艳,他有着无尽的不能
(荔枝抑制的感情要抒发“:天上,未比人间更情苦”《)“(三姝媚》)、香近》《、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雁影秋(喜迁莺》)。他在词中空,蝶情春荡,几处路穷车绝”《
反复抒写对其恋人的思念,催人泪下“:年年记,一种
(一寸金》)这种长年郁结于《凄凉,绣幌金圆挂香玉。”
内的悲伤经常会通过梦的方式表现出来,而在梦中他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的梦境描写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种:
1.“归来”的幻觉
爱情的美好,使他沉醉而难于自拔,当这种美好的情感一去不返后,要放弃曾经经历过的快乐是那样地困难,他在情感上显得脆弱而敏感,时而变得恍惚而迷乱,经常会产生一种恋人去而复来的幻觉,
(莺啼序》),《如“:误惊起,风竹敲门,故人还又不至”(新雁过妆楼》),《“梦醒芙蓉、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解连环》),等等。《“暮檐凉薄,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
正是在一种反复追忆的意识状态中,在不可抗拒的意识冲动下,他似乎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穿越了时空隧道,与自己心醉神迷的恋人时时相会。
2.回忆的满足
梦窗还经常以强烈的主观感知故意拉长、压缩或定格时间,使时间产生误差。当他在回忆绵绵往
(莺啼序》),他的回味很久《事时“,倚银屏,春宽梦窄”很久,时间似乎凝滞停顿起来,如“:记醉踏南屏,彩
(霜叶飞・)“记湘娥《重九》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解连环》)“《降绡暗解,褪花坠萼”,渔灯分影春江宿,(莺啼序》),等等。《记当时、短楫桃根渡”
因为希望留住这样的美好时光,在心理上就会
美国学者斯蒂芬・欧文在《追忆》一书中写道:“在中国的传统里,恐怕没有谁的诗像吴文英的词那样执着地同回忆和回忆的行为缠绕在一
[7](P153)
起。”回忆是梦窗词的偏爱,占据了他创作的
中心地位,而最容易进入回忆世界的无疑是梦境,在梦境中他旋转到过去,寻找当日的美好印象。历历在目的往事,使他得到意愿的满足“:梦游熟处,一枕
(点绛唇》)“(瑞啼秋雨”《,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
)“(祝英台鹤仙・睛丝牵绪乱》《,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
产生时间跑得太快的感觉“:醉西楼十二,铜漏催彻”
(六丑》)“(夜合《《,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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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梦千山
(踏莎《,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行》,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薰被,春(点绛唇・)“《试灯夜初睛》梦笙歌里”,春梦人间须断,但怪
(三姝媚・)“《过都城旧居》得当年,梦缘能短”,追念吟风赏
(西平乐慢・)。月,十载事,梦惹绿杨丝”《过西湖先贤堂》
梦窗词中的“梦”往往喻其爱情生活,杨铁夫在
)“客》,户掩寒宵、屏闲冷梦(永遇乐》),《,灯 唇似语”
(唐多令》)“《“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和醉重寻幽
(风入松》)“梦,残衾已断熏香”《,向残灯梦短,梅花晓(水龙吟》),在这些词中,充满了他不能《角,为谁吟怨”
自制的悲泣和心酸,因此,他的那件留有恋人手泽的
(三姝媚》),因为《破败征衫,是渍“啼痕酒痕无限”“吟(瑞鹤仙》),昔日恋人《骨萦消”,他只好把“旧衫重剪”
为他“笑整风欹”的乌纱而今也随让“惊飙从卷”,露
(霜叶飞》)。当他用这种悲苦之情去观照出满头白发《
评论其《解蹀躞》“醉云又兼醒雨,楚梦时往还”时说:
“凡写离别语易工,至写欢聚语,无论如何艳丽熨贴,止是说得眼前事。看此两语,觉十年来,温柔旖旎、歌泣缠绵,种种情事,一切都包括在内。大笔淋漓,
[2](P110)
此境真不易到。”梦境往往是人们美好愿望的反映,当铭心刻骨的爱恋难于忘怀、无法排解时,梦境可以使天各一方的恋人越过万重蓬山的阻碍而相会相亲。弗洛伊特在《创造性作家与昼梦》一文中写道“:幻想的原动力是不能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就是对不满意的现实作一次修正。”正是这样的梦境,使梦窗疲倦的灵魂得到滋润。
3.梦醒的悲凉
梦境毕竟不是现实,紧接梦中短暂欢聚而来的是难堪的孤独和室空人杳的寂寞,是往事不可复寻的悲伤和怅惘。这样的“梦”正反映了其爱情的无
(塞垣春》),《望,如“:梦惊回,林鸦起,曲屏春事天远”
(玉漏迟》)“归梦湖边《“摩泪眼,瑶台梦回人远”,,还迷
(祝英台近》)“《镜中路”,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
(霜叶飞・)“(思佳梦不知蛮素”《重九》,十年旧梦无寻处”《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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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时,满目是惨绿愁红、乱鸦斜日,大自然变得凋
零残败。如:“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
(渡江云三犯》)“《人”,残叶翻浓,余香凄苦,障风怨动秋(庆宫春》),词人的悲愁正是笼罩天地万物,令人声”《
回肠荡气。
一个词人创作风格的形成,是与其所处的社会地位、生活环境密切相连的,也是随其本人的命运遭际、思想情感的发展而变化的。梦窗只是一介寒儒,生活圈子较窄,足迹不出江浙,但他深于用情,善于捕捉生活感受,追求情感世界的美好,特别是在其情感经历和个人遭际遇到巨大挫折后,他并不甘心顺应环境,并不放弃自己对美好人生的追求,他把满腔热情倾注在自己的笔下,其情感的力度和深度给人强烈的震撼,其词风也由此变得凄清幽美、悲怆忧愤,他也缘此成为唐宋词人中具有强烈的个性魅力的作家之一。
[7]斯蒂芬・欧文.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王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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